每日经济新闻 2023-08-21 22:08:16
每经记者 陈浩 每经编辑 易启江
一只小猫咪，花了主人3万元，总算把命给捡回来了。
李婕用了一种含“441（GS-441524）”成分的猫药，才治好了自家猫咪的“猫传腹”疾病。
猫传腹是一种令猫主人闻之色变的恐怖“夺命”猫病，即猫传染性腹膜炎（FIP），在全球范围内致死率都极高。
最近，猫药领域的一宗案件引发广泛关注。猫药研发者胡虹艳因犯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一审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并处罚金4000万元。胡虹艳此前改良了可治疗猫传腹的化合物GS-441524分子式，之后在未获批准的情况下，将该化合物作为添加剂加在一款兽药中进行售卖。
441是一种小分子核苷类似物，是此前在美国获批治疗新冠的瑞德西韦的前体药，相关专利掌握在美国制药企业吉利德手中，但吉利德并未就此专利对外授权兽药企业。
胡虹艳一案的争议点在于，其研发的441药物在爱猫人士圈子里广为流传，对尚未有获批药物的猫传腹确有治疗效果，但其在未获批的情况下私自售卖涉嫌犯罪，且被查实销售金额高达8000余万元。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以下简称每经记者）近日调查发现，在庞大的市场需求刺激下，猫传腹治疗药物已经形成一个隐秘的地下市场：441从原料药到生产厂家再到代理商，早已形成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条。
图片来源：药商提供
2004年颁发的《兽药管理条例》规定，禁止将人用药品用于动物。 中国畜牧业协会宠物产业分会会长刘朗博士认为，当时没有考虑宠物用药问题，这就使得对宠物使用人用药合理但违法。如果不修订目前《兽药管理条例》中的部分条款，国内宠物临床用药短缺的困境，十年内都不能得到彻底解决。
针对宠物用药短缺问题，农业农村部出台了很多措施来满足宠物用药临床需求。如：2020年出台了《人用化学药品转宠物用化学药品注册资料要求》，允许已批准上市的人用化学药品，通过减少产品注册资料等进行注册，从而转化为宠物用化学药品。
不过，目前人用药转兽药的成果尚不理想。
张扬是一名游戏主播，之前在宠物医院做过医务助理，养了一只一岁半的金渐层。今年3月，他的猫咪突然食欲下降、连续发烧不退。
他起初以为是急性肠胃炎，在给猫咪做了检查后，发现猫咪白球比达到0.4，远低于正常范围，同时检查发现猫咪出现了肝损伤。这时，张扬已经高度怀疑猫咪得了猫传腹。打了两针441后，发现对猫咪确实有治疗效果，于是猫咪确诊了干性传腹。
猫传腹主要由猫冠状病毒（FCoV）变异而来，分为干性传腹和湿性传腹，临床上以腹膜炎、大量腹水积聚、腹部膨大、或多个脏器出现肉芽肿为主要特征。
目前，国内尚无获批上市的猫传腹专用药。在全球范围内，猫传腹都是致死率极高的一种疾病。
沈阳米米猫宠物医院院长朱庆峰介绍，传染性腹膜炎是一个结果，感染冠状病毒的猫中有5%到10%会发展为传腹。
长期以来，猫传腹都是一种无药可治的绝症。2017年，长期研究猫传腹的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教授皮特森（Niels Pedersen）发表的文章显示，一种叫GC376的3CL蛋白酶抑制剂对猫传腹有治疗效果，但这种化合物的治疗效果并不稳定。2018年，皮特森发表文章称，441对猫传腹有较好的治疗效果。
441是一种小分子核苷类似物，是此前在美国获批治疗新冠的瑞德西韦的前体药，相关专利掌握在美国制药企业吉利德手中，而吉利德并未就此专利对外授权兽药企业，但后来公开了441的分子式，这也是胡虹艳等药商得以制作和售卖441药物的原因。
朱庆峰说，在441等药物被发现后，猫传腹的治愈率大大提高，现在治愈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八十，比猫瘟的治愈率还要高。
不过，由于国内地下市场能买到的441均未获得上市批准，在猫咪确诊传腹后，基本都是由宠物主人自己找渠道购买，医生也不方便推荐药物或者药商。
“确诊传腹后，我当时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我自己身体也不好，还刷了信用卡给猫咪看病。”张扬说，当时441的价格是100多元一瓶，由于需要长期治疗，他想过在淘宝等平台去购买，但治疗费用对他来说实在承受不了。
朱庆峰介绍，治疗猫传腹的话，441大约需要用上3个月，加上检查费用和其他药物费用，总共约需2万元。
无论如何，张扬都不想放弃给猫咪治疗。和大多数宠物主一样，在猫咪患病以后，张扬开始在网上查找相关资料。他看到皮特森在2021年10月发表文章称，用于治疗新冠的莫诺拉韦也对猫传腹有不错的治疗效果。
在猫传腹治疗圈，通常以2801来代指莫诺拉韦。他决定放手一试。他先是在电商平台花200多元买了一瓶莫诺拉韦的仿制药，根据店家客服的指导，每12个小时喂一次，每次喂三分之一粒，外加一些护肝片等药物。
服药第二天，张扬发现猫咪精神状态明显好转，也能吃得下饭了。他后来听人说，仿制药可能会对猫咪有副作用，于是购买了原研的莫诺拉韦。
张扬在社交平台上记录了猫咪每一天的服药状态，眼看着猫咪身体一天天好转，他悬着的心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吃了快两个月2801，张扬的猫咪完全治愈，至今没有复发。
与张扬相比，李婕给猫咪治疗传腹的经历要曲折得多。
2022年5月，李婕养的美短确诊了猫传腹，随后在宠物医院接受了441针剂治疗，打了3个月441后停针，但一周后复发，并且病情更加严重。继续注射一段时间441后，猫咪治疗效果仍不理想，她不得已换了一家宠物医院继续治疗。在第二家宠物医院，医生推荐她对猫咪用441片剂治疗。这次治疗两个月后，李婕的猫咪终于治愈。
在这两家宠物医院，李婕最后一共花了3万多元。
《2022年中国宠物医疗行业白皮书》数据显示，2017-2021年，我国宠物用药品市场规模由83亿元增长至131亿元，复合年均增长率达12.1%；2022年约为145亿元，同比增长10.4%，预计2023年我国宠物用药品市场规模将增至157亿元。
胡虹艳一案掀开了猫传腹地下药物市场的冰山一角。据南方周末，至案发，胡虹艳累计生产、发出三种剂型兽药16万余盒（支），查实销售金额8000余万元。
每经记者近日调查发现，尽管胡虹艳生产售卖的“传腹康”已经消失在地下市场，但大量真假难辨的441药物仍然在市场流传。
在某社交媒体平台上，每经记者以“441”、“传腹”等作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很快就出现了大量跟441药物相关的笔记，还有网友整理出了超过30种品牌的441；记者在某笔记下留言表示要购药后，多名网友随即给记者发来了药商的联系方式。
每经记者以购药者的身份加了一名药商的微信，该药商向记者发来了441产品图片。记者注意到，该产品包装盒上仅有浓度等少量信息。当记者询问是否有产品说明书时，该药商表示，“441基本上是不配说明书的，因为在国内没有上市，也没有批号。441成分是公开透明的，只是厂家不同，只有拿到资质的才可以生产出售。”
图片来源：药商提供
另一名药商则询问记者是否有猫咪检查报告，他需要根据检查指标推荐441使用剂量，其发来的产品图则更为简陋，几乎没有任何有效信息。该药商称，产品是科研所直发，但当记者询问是哪个科研所时，他称“不可能告诉你”。
前述药商自称有5年多经验，“市面上基本没有比我家更老的药商了，这个能做一年以上都很少的。”他表示，可以参与“宣传救助特别活动”，即在小红书等平台详细记录猫咪治疗过程的，若有7篇有效记录，可获赠药物1瓶。他还表示，长期招代理，“你的猫好了后你也可以当代理”。
价格方面，记者咨询的多名药商均表示，一瓶441价格在150元到250元之间。
朱庆峰说，441刚出来的时候特别贵，一瓶能卖到1000多元，后面随着药商变多，价格慢慢降了下来。
而在441原料药方面，苏州一家制药企业的工作人员表示有现货，一公斤原料药4.5万元。当记者问是否有相关专利时，该工作人员直言，441原料药涉嫌侵权，就算开发票，也是标的其他产品名。
在市场高度不透明的情况下，不仅产品真假难辨，宠物主人有时也要付出高额的金钱代价。张扬与一群宠物救助者曾经购买了一批441和2801送去实验室做检测，发现其中有很多药都是“假货”。“很多药都名不副实，比如声称是441水剂的，检测出来成分是2801。有的441油剂纯度不够，有的441还加了一种叫类固醇的激素药。”张扬说，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买441。
一名宠物救助者发帖称，一些药商抓住宠物主的手足无措，用话术和激素药来榨干宠物主的钱包。当记者表达了采访请求时，该宠物救助者婉拒了采访，并表示，“猫传腹的用药本身就在灰色地带，不适合放在台面讨论。”
朱庆峰说，很多宠物主带来的441治疗效果还是很好的，有一些441在浓度上可能会有点偏差，有些浓度比较低的，就需要给宠物加大剂量；也有宠物主人买到了不靠谱的441，这时候换一家药商，猫的症状基本都会好转。对于使用这些441是否存在不良反应，朱庆峰表示，有很多药物并不区分人用和兽用，猫咪在使用441的过程中，会搭配使用一些保肝药或保肾药。
朱庆峰表示，没有441猫药产品上市，不是因为技术壁垒，而是有专利壁垒。
吉利德未来是否将授权441专利给兽药企业使用？是否有规划推动441作为兽药注册上市？记者试图就上述问题采访吉利德，向公司邮箱发送了采访函，截至发稿，暂未收到回复。
实际上，不仅是猫传腹这样的疑难杂症面临着无正规药物可用的现状，整个宠物医疗行业都面临着缺药困境。
朱庆峰提到，很多宠物疾病都没有合适的治疗药物，像胰腺炎、脑神经、肿瘤等疾病，有很好的人用药，但没办法给宠物开，只能让宠物主人自行找药，很多时候会耽误治疗。“如果开放一些人药用于小动物，医生就有药可开，最终受益的是宠物和宠物主人。”
2004年颁布的《兽药管理条例》第四十一条规定，禁止将人用药品用于动物。这从法规上限制了宠物医生给宠物开人用药。
中国畜牧业协会宠物产业分会会长刘朗博士表示，《兽药管理条例》里的动物特指食品动物，当时并没有考虑到宠物的用药问题，这就使得对宠物使用人用药合理但违法的情况时常发生。
每经记者注意到，国内各地时常有宠物医院“人药兽用”被处罚的情形。今年3月，福州市农业农村局执法人员在执法检查中发现，某宠物医院购买并使用人用药品用于日常的动物诊疗活动，该局责令宠物医院立即改正违法行为，并处罚款15000元。
刘朗表示，所有的人用药物都经过了动物试验、人的临床试验、批准上市的过程，如果剂量使用得当，人用药不会对宠物造成伤害，人用药运用在宠物疾病治疗中是没有问题的，这也是国际上宠物临床普遍存在的现象。“只要兽药没有该品类的药物，临床兽医选择使用人用药物来治疗宠物，这也是宠物福利的一种体现。”
刘朗认为，中国的宠物产业只有三十几年的历史，相关法规尚不健全实属正常，但应该正视存在的问题，积极调整现行法律法规，以适应现代社会发展的需求和对接国际社会。他说，尽管农业农村部针对宠物用药短缺问题出台了很多措施，比如加速审批宠物用药来满足宠物临床需求，但因为没有实现法规层面的修订，执业兽医的处方权没有得到保证，十年之内还是不能彻底解决宠物临床用药短缺的问题。
“特别是宠物麻醉镇静、内分泌疾病、肿瘤疾病的用药问题，更是困扰临床兽医很多年。不违规使用人用药物，就无法保证宠物安全和有效治疗宠物疾病。”刘朗感慨道。
据行业媒体宠业家统计，2013年至2020年这7年时间，国内获批注册及变更注册的国产宠物药仅有50款。为加快推进宠物用兽药等注册工作，农业农村部于2020年出台了《人用化学药品转宠物用化学药品注册资料要求》，允许已批准上市的人用化学药品，通过减少产品注册资料等进行注册，从而转化为宠物用化学药品。
不过，目前人用药转兽药的成果并不理想。刘朗指出，在人用药品向兽药转化过程中，如果兽药企业与原料药生产企业并非属于同一个集团，那么在原料药获取和专利输出方面都存在巨大的困难；同时，由于国内兽药企业大多规模较小，无力支付巨额的转让费用，人用药企业看不上宠物用药的用量，而兽药企业又不愿意额外支出太多的费用。
刘朗建议，如果想在人用药向兽药转换方面有所突破，需要完全放开，可以委托人药企业生产或者换包装销售兽药。“我认为人药企业和兽药企业应该通过两大部委加强合作，而不是再去重复试验、重复临床、重复构建生产线，这样才能真正解决人用药物向兽药的转换问题。”
国内宠物用药和疫苗长期被跨国企业垄断，在政策倾斜下，近年来国内企业也在加快宠物药研发。
今年7月，瑞普生物（300119，SZ）在投资者互动平台表示，公司的猫三联疫苗正在新药申报注册阶段，有望早于原有预期上市。届时，多年来猫三联疫苗被进口品牌垄断的市场格局有望被打破。
广州因明生物医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官网显示，公司治疗猫传腹的小分子免疫检查点抑制剂正在进行II期临床试验阶段，该产品为1.1类新兽药。
自己的猫咪治愈以后，张扬还在积极参与宠物救助。他从小就得了克罗恩病，用他的话来说，“治不好，但是一下子还是死不了。”他说，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还能有一只猫咪陪着自己的母亲。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张扬、李婕为化名）
封面图片来源：:AI智能生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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