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经济新闻 2022-09-16 21:15:16
最近,南头古城迎来了“焕新”两周年的日子。
2020年8月26日,这个花费大半年时间焕新改造的南头古城重新开街,迅速成为深圳的热门打卡地。
在官方介绍里,它是距今1700多年历史的古城,是“深港历史文化之根”。但是在两条十字形主街之外的稠密城中村建筑群,才是古城占主体的部分。
在这里居住着3万多城中村居民,我就是其中之一。自2020年6月搬进古城,我完整见证了古城全封闭施工的全过程,我见过古城的热闹喧嚣,也见过古城的落寞冷清。
如今在我决定离开古城之际,终于发现,在游客想象的美好生活之外,承受发展浪潮代价的一直都是古城里最普通、最庞大的外来居民。
南头古城今景 图源:创新南山
事实上,2019年9月份开始,南头古城的主街就已经开始陆续看得见施工的痕迹了。
通往东门的中山东街被挖开安装地下管廊,两旁只留下容一人通行的通道,不少临街店铺已经关门,有些变成工人的临时居所。古城街道上还经常见到三轮电动车载着长长的铁管或者木材来往
我住在中山西街附近一栋不在改造规划内的楼栋。刚一搬进去的时候,古城就开始了全封闭施工。
直通天桥的正门无法进去了,需要绕到古城西门,这里有一个垃圾回收站,路面狭窄,还被打桩机弄得全是孔眼和泥沙。6-8月是深圳的盛夏,到处都是雨水,将路面泡得肿胀,湿滑,连出租车司机都不肯把车开进来。
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新家,安顿好行李才发现,我的鞋子、小腿、行李箱上都是溅起的泥点子。
吃饭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一开始我想当然地拿起手机点外卖,但被外卖小哥抱怨了几次后,我发现古城许多路都因为施工不准通行,外卖小哥绕了半天,找不到我定位的地点,要么超时,要么我只能自己走出古城拿。
于是,我从西街穿行十分钟到东门外一家超市去买菜,没想到,一个星期之后这条路也被隔档起来,我被告知这条路至少有几个月都走不了。随后没多久,连那家超市也关张了。
我只好再次舍近求远,沿着一条尚可通行的小路出古城,过天桥,到大型商场,一次性买好几天的菜回家屯着。 有一天,我惊觉楼下的一家二手物品回收店和一间小卖部被拆除,原来我家门口的西街也开始动工了。很快,我家楼下的一片长满杂草和藤蔓的废弃建筑也被夷为平地,路面被掀掉了一层皮,相当规整的路砖用打桩机打碎,又重新换上一层新的石砖,听说是为了增加新的市政管网。
这片废弃建筑后来成了古城的一个景点——观音阁井 图源:南头古城公众号
我看不到古城的平常街景,全是宛如废墟遗址的工地景象。头顶是遮天蔽日的脚手架,脚底下是永远坑洼积水的沙土路,前面处处是限行的隔档,背后早就有施工队的车辆呼啸而过。
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古城里的纵横交错的所有街巷,和联通着的数万居民都是一体的,只要还在此地生活,就不可能免受施工的影响。
最可怕的是从早到晚3D立体环绕式噪音。榔头、挖掘机、打桩机、电钻、电焊,各种刺耳的突突声充斥耳边。
似乎我不是住在城中村,而是直接住在工地里。我被噪音折磨得心神不宁,只能把家里的所有窗户全部关紧。接着,噪音的问题还没解决,断网问题又紧接着来了……
有天晚上我回到家,打开门的一刹那看见一只比手掌还大的蜘蛛赫然出现在我的床头,我吓得尖叫一声跑出门外。家里从来没有发现过蜘蛛,很有可能是大幅度的施工让它们居无定所。
就是这只蜘蛛最终让我下定决心,该搬走了。
2020年11月,在第一间出租房里住了近半年之后,我终于因为噪音,搬到了位于古城中山南街的另一处握手楼。这栋楼和周围的街道都不在施工范围内,房东是一位香港老太太,没有因为古城改造和疫情涨房租。
这里更加靠近古城南大门,由横向的南达街与刚刚改造完成的南街、北街(也称“主街”)相连,进出古城和去往主街都非常方便。
现在,我才终于有闲心好好看看“焕新”的古城。
2020年8月份,南头古城南北街示范段就已经正式开放了 图源:深圳市南山区政府在线
沿着主街从南往北走,会发现古城的确肉眼可见地变漂亮了,沿街铺着古朴自然的石板路,有岭南建筑风格的骑楼,有亲近自然的“竹园”,有写意的山石流水造景的“砥园”,有设计精妙的街心小公园“叠园”。
古城引进的各种业态也是近年来创意社区的配置,既有小众的古着饰品店,高端服饰品牌店,还有充满港式风情的茶餐厅店,充满复古情调的咖啡店、酒吧,以及各种动辄要与非遗、手造沾边的文创产品等等。
东西怎么看怎么精致,只是价格贵的离谱,一只手工制作的发卡需要298元,一顶小众品牌的帽子标价500块钱。
东莞会馆、报德祠、文公祠等古城原有的历史建筑基本原封未动,只是稍加修缮,文公祠内只是简单悬挂了几张人物生平介绍、县衙大堂里依然只是摆放了几个人物塑像。很多游客一脸茫然地进去,一脸茫然地出来。
古城还新设了南头1820数字展馆,南头精品文物展、南头古籍馆、南头牌匾故事馆等等新展馆。古籍馆一度让我很感兴趣,但直到今天我一次也没见它开放过。
作为古城居民,我很少到主街那些网红餐厅吃饭,多数时候我是在街巷里吃猪脚饭和麻辣烫。一次,我位于古城黄金位置的一家炸鸡店门口排队人数还没有不远处小巷里一家湖北锅盔的多。
我明白那些东西其实并不是为我预备,这些兜售“美好生活的样本”对我而言,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就像所有旅游景区一样,主街拥有潮汐一样的人流,每到节假日,游客就不停涌入古城,一到工作日,主街便门可罗雀,店铺早早收摊。与此相反的是各个拥挤的小街巷,直到深夜一两点,都仍然有店铺在开。
古城真实的生活并不在“主”,而在主街之外的送水店里、在十五块钱一份的猪脚饭快餐店里,在广场的核酸检测点上。
其实,我所经历的这一次早就不是古城的第一次改造了。自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围绕古城的改造提升工作从未停止。
1997年,为庆祝香港回归,南头古城新建了八处仿古建筑,2001年又推出了《南头古城南门广场改造设计方案》,计划投资1亿元修建古城南城门广场。改造工程开工两年后就因拆迁受阻全面停工,此后数年不断调整设计方案,最后都不了了之。
长期以来,古城到处牛皮癣泛滥,乱摆卖现象严重,所有古建景点都是“铁将军把门”,街道卫生状况堪忧。古城市政设施建设成为首当其冲的难题。
于是在2011年,政府斥资380万元,为古城南街和东街实施“穿衣戴帽”工程,统一替换招牌,首层绘制仿青砖外墙,沿街安装仿古屋檐。
2017年,第七届深双将主展场设在了南头古城,将目光聚焦到了古城内的城中村生态,着重改造古城的荒废但存在再生可能的公共区域,为古城的改造提供了新的思路。
但是随着双年展的结束,双年展时期的大部分文化遗产都被闲置,甚至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古城的改造又陷入停滞。
2019年,随着南头古城保护开发纳入粤港澳大湾区实施纲要,作为“十大特色文化街区”之一的南头古城开始进入了改造加速期。经过近一年时间的统租、拆迁和重建工作,南头古城南北街示范段终于在2020年8月26日,深圳40周年生日那天正式开门迎客。
如今古城年均入城的游客达800万人次。在官方表述里,现在古城褪去了粗鄙、杂乱、简陋,成了“多元城市创意街区”。
但是主街与周边的街道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游客大多喜欢来主街的咖啡馆、酒吧、奶茶店打卡,也有许多年轻人穿着汉服在各个景点腾挪拍照,每到周末,我就能看见南北、东西向两条主街摩肩接踵的人群缓缓移动,很少有人会往两旁更僻静、狭小的小巷走去。
这些小巷里,有人坐在藤椅上打着盹,有人在两栋楼的缝隙间晒衣服,这些褶皱里的广阔世界,其实才是烟火气弥漫的地方。
修缮后的新安县衙 图源:南头古城公众号
今年春节以来,古城的人气似乎没有那么高了,即便是节假日,人流也少了许多。我亲眼目睹了古城里的店铺悄悄发生的变化,比如有一家原本卖CD、黑胶唱片和复古旧物的店铺转向了卖碗碟、香薰蜡烛、装饰品等等,还有一家售价昂贵审美奇特的服装店已经改成了大牌化妆品的小样零售店。
尽管古城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我必须承认,我还是很喜欢古城的许多角落。例如古城背后中山公园的大家乐广场,拥有一个竹木与茅草制成的凉亭,即使盛夏时节来到这里,依旧是凉风习习。这里来过文化学者举办讲座,也有音乐爱好者来这里弹吉他练歌,这里还经常举行露天小型音乐会,不远处的公园里还有大妈跳广场舞。
叠园里的一棵大木棉树也是我很喜欢的地方,在两年前古城刚刚开街的时候,工作人员在树枝上挂满了彩色玻璃灯,每到晚上梦幻的灯光吸引了无数人流连忘返。但是最近我路过这里时,忽然注意到,整棵树的枝丫正疲乏地向下弯曲,看上去了无生趣。
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古城生活的时候,我再次被噪音围困了,这次是楼里楼外双层夹击,楼上楼下正在施工,对面和隔壁楼栋同时施工。
这次涉及“瓶改管”市政工程,街道办要求每家每户必须安装天然气管道,保证消防安全。虽然我和许多古城租客一样,只用电磁炉,不用天然气。
噪音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甚至在9月初深圳实施临时疫情防控管制的时间内,燃气改造工程也没有停工——也就是说,我不得不待在家里忍受整整两天的噪音。
愤怒的我打开了本地租房网站。但是,看了一圈之后,我发现我能负担的房租依然只在附近其他城中村。
南头古城这个“城市原点”,也是我在深圳生活的起点,但是当我们离开这座“城”,又能去哪座“城”呢?
(文|朱谷粒)
封面图片来源:摄图网-500697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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