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程恩富：共同富裕是财富和收入差距加速缩小，是基础性的教育、住房、医疗、养老等民生服务公益化、均等化

每经记者 李可愚    每经编辑 陈旭    

过去的一年，“共同富裕”无疑是全社会最关注的一个话题之一。

随着国家层面就共同富裕作出多项重磅部署，浙江省开始率先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共同富裕之路正在我国扎实稳步推进。

2021年年底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要正确认识和把握实现共同富裕的战略目标和实践途径。在我国社会主义制度下，既要不断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不断创造和积累社会财富，又要防止两极分化。实现共同富裕目标，首先要通过全国人民共同奋斗把“蛋糕”做大做好，然后通过合理的制度安排把“蛋糕”切好分好。这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要稳步朝着这个目标迈进。

浙江省2021年人均GDP已经突破11万元

新的一年，我国的共同富裕道路如何继续向前推进？如何在实现共同富裕的过程中实现效率和公平的统一？如何用好各种分配方式的作用？

2022年全国两会召开期间，《每日经济新闻》（以下简称NBD）记者就上述话题，对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程恩富进行了专访。

 

满足人民美好生活的需要与实现共同富裕是一致的

NBD：3月5日，李克强总理作政府工作报告时提出：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依靠共同奋斗，扎实推进共同富裕，不断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您如何解读政府工作报告有关共同富裕的表述？

程恩富：共同富裕是我们一贯强调的社会主义根本原则和核心理念之一。我们通过艰辛努力消除绝对贫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取得伟大历史性成就以后，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及时提出要使“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扎实推动共同富裕”。这意味着实现共同富裕不仅是一个重要的经济问题，而且是根本性的社会问题。

从社会基本矛盾看，共同富裕本质上是社会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在分配和消费领域的集中表现。

把“共同富裕”分解开来，“共同”指的是生产关系的共同性、平等性、互助性和互惠性，是基于生产资料公有制的生产关系而言的；“富裕”指的是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其基本含义是物质财富超越了温饱生存的界限而有较丰富的可自由支配的剩余财富，以至于充足、宽裕。

换句话说，共同富裕就是全体人民共同平等地享受到丰足的物质生活，当然也不仅限于物质生活。共同富裕实际上是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有机统一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或表现。

“共同”主要源于不断做强做优做大的社会主义生产资料公有制经济，“富裕”源于社会主义制度下高质量发展的生产力。只有大力发展生产力才能实现财富的增加，才能达到富裕；只有坚持生产资料公有制为主体的社会主义根本经济制度，坚持生产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互助合作关系，坚持产品的按劳分配为主体，才有真实的“共同”富裕。

浙江省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近年来稳步居于全国前列

NBD：当前，我国已经迈入高质量发展的历史阶段，在您看来，在这一阶段推进共同富裕有哪些特点？

程恩富：从新时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看，共同富裕相当于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较大满足。而解决共同富裕问题的办法就是清除人民满足美好生活需要的各种障碍——其核心和实质就是社会发展中的那些不充分不平衡的方面、环节和因素。

由此看来，满足人民美好生活的需要与实现共同富裕是一致的。在此意义上，高质量发展的内在要义之一就是能够实质性促进或扎实推动共同富裕。因此，新时代的共同富裕就是通过高质量发展来更好地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

我们也能看到，中央及时提出《关于支持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的意见》，并在中央财经委工作会议上再次动员和部署。而关于浙江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的中央意见和浙江方案，都把高质量发展作为走向共同富裕的必由之路。

没有效率的发展不可能实现富裕

共同富裕强调效率与公平相统一

NBD：在推进共同富裕的过程中，我们应如何基于国情处理好公平和效率的关系，从而实现兼顾效率和公平？

程恩富：这些年来，我们从“效率优先兼顾公平”到更加关注公平，再到初次分配重效率再次分配重公平，再到初次分配也要重视公平。

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央多次提出：“要坚持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和分配制度，调整收入格局”、“维护社会公平正义，解决好收入差距问题，使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要建设体现效率、促进公平的收入分配体系，实现收入分配合理、社会公平正义、全体人民共同富裕”。

实际上，共同富裕本身就是一个效率与公平相统一的目标。“富裕”意味着生产力的高效率发展，没有效率的发展不可能实现富裕，无效率的经济过程至多是简单再生产的维持，而不可能有财富的增加。有效率就会有富裕，为了富裕必须追求效率，舍弃效率便不可能有富裕，这也是追求富裕的历史规律。

但我们追求的不只是富裕，而是“共同”富裕，“共同”就是公平的体现，“不共同”的富裕便会形成部分人-少数人-极少数人的日渐富裕，从而也是部分人-多数人-绝大多数人的相对贫穷，这无疑也是历史的规律。

这个“共同”就是全体人民平等地享有致富的要素、资源、条件和环境，平等地享有共同发展的成果，也就是公平。这也符合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公平与效率互促同向变动定律”，即“经济活动的制度、权利、机会和结果等方面越公平，效率就越高；相反，越不公平，效率就越低”，这种辩证统一就在于以共同富裕为目标的“市场型按劳分配”之中，存在于实现共同富裕的历史实践之中。离开共同富裕谈论二者的关系就是抽象而无益的。

因此，新时代的共同富裕一定是社会公平正义价值导引下的全体人民日益提高的富裕，是效率与公平的辩证统一。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是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市场经济，本质上是服务于、服从于并以社会主义为目的的市场经济。

如果说社会主义的本质趋向是公平（当然也同时追求整体效率）——全体劳动人民基于共同占有生产资料而当家作主按劳分配，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等，市场经济的本质趋向就是效率（当然也同时追求市场公平）——通过市场的资源配置机制高效率地创造和获取财富，那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会呈现为讲求公平的效率与讲求效率的公平的辩证统一。

为此，必须克服关于共同富裕的错误观念，比如：只把共同富裕视为最终目标而非日趋推进的过程，将共同富裕变成夸夸其谈而不付出实际行动，日行跬步、先搞贫富悬殊再搞共同富裕，以先富带动后富为借口大搞贫富分化，贫富差距越大越有利于发展，只需提高中低收入而无需调整超高收入等，这些都不符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初心。

因此，新时代的共同富裕一定是以社会主义价值目标和根本制度驾驭市场经济，使之为最广大劳动人民的美好生活而高效创造财富的共同富裕。

NBD：在您看来，实现共同富裕，需要满足哪些特征和重要指标？

程恩富：共同富裕是一个综合性概念，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它具有全时空性、全方位性、全民性和全过程性。

如图示，自2008年以来我国基尼系数呈明显回落趋势，表明居民收入差距趋于减小

从定性看，它是消除绝对贫困之后并超越温饱和小康的充足与丰裕；从定量看是全国范围内基尼系数、家庭收入和家庭净资产的五等份或十等份的倍数均应比较低；从时间看是全国人民虽起点不同或有时差但几乎同时走向不同程度的富裕；从空间看是各地区、城乡、行业等财富和收入差距加速缩小；从社会保障看是基础性的教育、住房、医疗、养老、安全等民生服务公益化、均等化。这些应该成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共同富裕的社会状态标志。

须知，贫富分化的第一指标不是收入。收入只是财富的流量，而关键是财富的存量，即家庭净资产。家庭净资产才是衡量财富分化的首要指标，当然也应该是衡量共同富裕的首要指标。

坚持按劳分配为主体、按资分配为辅的分配原则和方式

NBD：当前，不少观点强调二次分配和三次分配对于促进共同富裕的作用。您对此怎么看？

程恩富：国家调节和慈善捐赠，都是共同富裕的外部辅助性和补偿性逻辑。一些国家调节财富分配、消解极化现象的做法，大都是通过国家财政转移支付和税收而实现财富的二次分配，从而缩小贫富差距，缓和矛盾；同时倡导富豪们设立公益慈善基金将部分财富用于公益慈善事业（或称第三次分配），从而使一些弱势群体得到救助。

 

但事实上，我们可以从一些国家的经验和教训看到，当初次分配遵循私人资本逻辑必然造成两极分化时，再通过一般所说的二次分配也只能是缓解而已，至于第三次分配更是杯水车薪、微不足道。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强化二次、三次分配没有积极价值。

社会主义国家通过政府利率、价格、税收等宏观调控政策，完善社会福利保障体系，并通过文化力量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传扬，倡导“先富者”富而思源、富而感恩、回馈社会、回报人民，积极担负社会责任，向“后富”地区投资生产、转移财富、支持公益、做好慈善等，践行先富带动后富，这总归是充分利用市场资源，落实“以人民为中心”的社会主义发展思想的重要举措，当然是非常值得鼓励和倡导的。

我们应该致力于倡导广大企业家具有民本情怀和伦理素养，并具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助力国强民富的使命感。但总体上，国家主导的再分配只能作为共富的辅助性手段，富人阶层的慈善捐赠等只能作为补偿性手段。

NBD：在您看来，我们可以考虑通过推进哪些领域和哪些类型的分配方式，从而扎实推进共同富裕？

程恩富：依据上述分析和经济现实，扎实推动共同富裕，使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可以通过五种分配方式来充分释放正效应，它们在总体分配中分别起不同的作用。

一是运用好起决定作用的“劳主资辅”分配方式。在公有制为主体、非公有制为辅的产权基础上，坚持按劳分配为主体、按资分配为辅体的分配原则和方式，按劳分配为主体已表明了其主方式和主渠道的地位。

二是运用好辅助作用的“国家法策”分配方式。国家的法律、法规和政策，既会影响到作为微观主体的企事业单位的初次分配（如国家规定每小时或每月最低工资），更会较全面影响个人、家庭、群体、阶层、城乡、地区、产业等再分配。

三是运用好起调节作用的“物价变动”分配方式。市场主体和政府制定或调整与生活有关的消费资料和劳务价格，都会影响财富和收入的重新分配。

四是运用好起胀缩作用的“资本市场”分配方式。证券、债券等资本市场的价格变动，会引起参与者财富和收入的膨胀或收缩变动。

五是运用好“捐赠穷弱”分配方式。应鼓励有条件的个人和单位捐赠财物给贫者、弱者和遭灾难者等。

此外，家庭关系等因素也会起财富和收入的各种重置、转移等分配效应。因此，我们还是应在不断做强做优做大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基石上，通过上述五种分配方式扎实地整体推进共同富裕。

记者手记丨推动共同富裕 期盼更多实招加速落地

过去的一年，“共同富裕”关键词屡屡登上热搜。新年伊始，浙江共同富裕示范区取得的一系列进展更是引爆网络。

当前，我国已经进入高质量发展的历史阶段，在高质量发展中推动共同富裕既是民心所向、也是历史必然。

我国人均GDP已经历史性达到了12500美元的水平，在这一成就的基础上实现更好的发展、使广大人民更好地实现高品质的生活，将成为未来的一个重要任务。

我们也期待着新的一年，能有更多助力实现共同富裕的真招实招加速落地。

记者：李可愚

编辑：陈旭

视觉：蔡沛君

排版：陈旭 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