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专访广东卫生经济研究院常务副院长邹俐爱：虽然医疗费用增长不可逆，但成本时代倒逼医院控制不合理费用

每经记者 周程程    每经编辑 陈星    

明明是个常见病，医生开的化验单却要从头“验”到脚；仅仅是普通治疗，患者却总想去大城市、三甲医院……这些你听说过甚至正在亲身经历的事，表面上看是医院的运营方式和患者的自我选择，但它们背后都指向一个共同的关键词——高企不下的医疗费用。

高额医疗费用，对患者而言无疑是增加了经济负担，但你可能没有想过，这些也对国家的医保基金造成“伤害”。

随着医疗水平的提高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有限的医保基金总量与民众对健康医疗消费的需求及医院收入驱动之间的矛盾日益突出。

如何用有限的医保资金解决大众的看病问题，是国家医疗保障制度必须要做的“平衡术”，而这个“平衡术”的工具之一就是疾病诊断相关分组（DRG）付费。

近期，国家医疗保障局公布了30个疾病诊断相关分组（DRG）付费国家试点城市名单。

不仅是DRG付费，全面取消药品加成、越来越多的省份取消医用耗材加成……新医改以来的诸多政策都聚焦于医疗卫生费用控制。从近几年来看，尽管我国卫生总费用仍呈现增长态势，但涨幅已趋于放缓。国家卫健委发布的《2018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18年全国卫生总费用预计达57998.3亿元，较2017年的52598.3亿元同比增长10.3%，但增幅下降了3.2个百分点。

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看待医疗费用增长？成本管控给公立医院的发展会带来什么挑战？医疗费用的控制是否意味着治疗水平的下降？DRG付费方式将对医疗控费发挥哪些作用？

带着上述问题，《每日经济新闻》（以下简称“NBD”）记者在第二届广东卫生经济发展论坛上专访了广东省卫生经济学会副会长、广东卫生经济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研究员邹俐爱。

医疗费用增长并不全是坏事

NBD：您如何看待我国近年来卫生总费用的增长情况？

邹俐爱：根据诺奖获得者的研究，于全球而言，医疗费用是会一直增长的，这是不可逆的。这是由于医疗费用增长中，包含合理增长的部分，对这部分进行盲目控制不符合经济增长规律。

当然，不合理的增长应当被控制。所以控费要控的是医疗费用不合理的增长。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全球有20%~40%的医疗资源是浪费的。中国也有这样的问题。医疗资源的浪费带来的后果是社会成本、患者成本、医院成本的增加。所以，控费的重点在于控制这些不合理的、无效的医疗费用的增长。

NBD：在您看来，除了不合理增长外，有哪些因素导致医疗费用的增长？

邹俐爱：医疗费用增加并不全是坏事。医疗技术的创新发展，会带来医疗价格的变化。在我国人口老龄化加剧的情况下，疾病的发生率和发生程度近些年也在变化，这都会影响医疗费用的变化。

此外，经济发展带来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增加，也会影响医疗费用的增长。例如，过去我国的保障制度尚未完善，有些老百姓经济条件不够，可能就先拖着不去看病。但是目前我国基本医疗保险制度的完善，也让许多人看得起病了，包括现在也在推动把高血压和糖尿病门诊用药纳入医保，这样会有更多人去关注自己的慢性病问题。

同时，个人收入的变化、经济能力的变化，也会让老百姓看病地点发生改变。例如，经济能力好的人，更愿意去更高级别的医疗机构就诊，而三级医院的收费标准往往高于二级与一级医院。

控费压力考验医院成本管理能力

NBD：如何看待及评价近些年来我国控制医疗药品费用的力度与发展趋势？

邹俐爱：从医院层面成本管控来看，为了降低医疗费用，我国近些年也做了很多的改革，包括取消药品加成、取消耗材加成、降低检查检验价格、按病种分值付费等，这些改革都对医院的收入和收入结构、病人的费用和费用结构会有影响。

例如，广东实施按病种分值付费，在总额控制的情况下，既能够实现医保不穿底，又能够实现费用控制。再比如目前30个城市试点DRG付费，既能够实现医疗费用控制，同时还能够提升医院的绩效评价管理。

还需注意的是，在控费上，不仅是要控医院的终端环节，也要控制中间的流通环节，比如药价虚高的问题等。所以说，控制医疗费用不仅仅是医院的责任，要考虑到多方影响因素下的价格形成机制，譬如“4+7”带量采购试点、GPO药品采购等政策的实施也对控费起到作用。在降低医疗费用总成本方面，需要多方共同探索推进。

NBD：您如何看待目前公立医院的成本管控压力？

邹俐爱：公立医院成本管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以广东为例，2017年以前，广东的一些医院还有药品加成、耗材加成的时候，医院的收入补偿途径有三个，即服务收费、药品耗材加成收入、财政补助。而2017年7月以后，医院的补偿途径变成两个，只有医疗服务收费和财政补助了。对医院来说，依靠医疗服务收费是主要方式。在业内看来，现在医院已经进入成本时代。

原来医院是在收入时代，医院只需要管如何获得收入就行。但目前医疗费用的增长实际并不代表医疗收入的增长，例如取消加成后，耗材与药品对医院来说是成本，甚至是负效益的，所以费用的增长并不代表医院效益的增长。

除了取消药品和耗材加成外，调整医疗服务价格并非意味着都是增收。通常认为，在取消药品和耗材加成的同时，受总量控制结构调整的影响，实际上部分费用也会体现在调高服务价格上。但是要注意的是，医疗服务价格并非一味调高，还有许多服务项目是调低的，例如广东省大部分的检查检验项目价格是调低的，且调低的幅度还很大，这对医院的影响也较大。

另外，付费方式的改变也将对医院的成本管理形成新挑战。以广东试行按病种分值付费为例，在总额预付的情况下，结合治疗方法计算出各病种分值，到第二年才结算，这也对医院的成本管理提出更高的要求。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在保证质量前提下降低采购成本

NBD：从取消药品和耗材加成，到目前试点DRG付费，是否体现了医院由被动控费向主动控费的方向发展？

邹俐爱：这是必须的。目前医院都在呼吁重视成本管理，是因为医疗政策环境发生了变化。例如，取消了药品和耗材加成后，医院还像以往对药品和耗材不加以控制，那么成本将非常高。另外，DRG付费，以及广东推行的按病种分值付费，都要求医院不断探索改变病种结构，从而改变医院内部的成本结构，控制成本总量。

NBD：在您看来，医院该如何进行成本管理？

邹俐爱：医院要在价值医疗的理念下给患者提供最佳的治疗效果。价值医疗就是要全面提升医疗质量，激励机制也会发生改变，原来是服务量驱动，现在是价值驱动。在管理模式上，以往医院追求扩张、追求大，但现在要追求质量效益的转变。

这也意味着，以往是关注医院内部服务的成本，现在则需要关注质量管理成本和人力资源成本等更多层面的成本。

基于价值医疗的成本管理，要关注这几个问题。包括在药品和耗材没有加成的情况下，应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降低采购成本。在医疗服务的管理上，要更科学的选择医疗技术手段以及治疗的药品结构，尤其在降低医疗资源浪费上，医疗服务管理显得更为重要。对病人从迈入医院到出院，每一个环节的成本，都要严格管理。

DRG作用之一是控费

NBD：那您如何看待DRG付费方式，这将在未来的支付体系中发挥怎样的作用？

邹俐爱：DRG付费方式就有两个作用，一个是控制费用，一个是医院绩效的评价管理。但是从未来的支付体系来看，DRG付费将在住院中作为一个主流的支付方式，但并不意味着它会代替一切支付方式。因为医疗体系本身是非常复杂的，所以未来还是会有按项目付费、按人头付费等方式来相互补充，仍然会是一个复合型的付费方式。此外，DRG付费方式对医院的自身条件要求比较高，包括行业信息系统的建立、基础数据等，所以现在一些地方也还在试点阶段。

NBD：DRG等付费方式的改变，能够带来医疗费用的降低，但也有人担心医院会出于控费降成本的需要，降低服务质量或水平，对此您怎么看，该如何避免这样的情况？

邹俐爱：首先，医疗行政管理部门会对医院行为规范进行监控，且医院内部也会从临床路径上管控质量。同时，医院的理念要真正发生转变，即在价值医疗的理念下给患者提供最佳的治疗效果，才能防止从过度医疗转换为医疗不足，或者质量下降。当然，我们也相信医务工作者也都是想把患者的疾病治好，医务人员还是值得信任的。

封面图片来源：新华社